在天山脚下的340个日与夜

　　在天山脚下的340个日与夜

　　作者：祝勇

　　纪录片《天山脚下》于2016年7月正式开拍，摄制组一行近20人寒来暑往340多天，跨越四季，辗转总行程超过15万公里。如今该片在中央电视台一套的首播现已过半。虽与世界杯同时段播出，然收视依然亮眼。此刻回望该片的创作历程，更能感受这片土地的魅力。

　　从事纪录片创作十几年，到了新疆我才知道什么叫场面宏大。那种宏大是天造的，地设的，是人力不可为的。大地是真正的视觉大师：白色的冰川在上，褐色的沙漠在下，还有金色的胡杨点缀其间。从造型到色彩都臻极致，既合乎美学原则又合乎科学原则。然而在风景之外，我更想让大家看到：人，才是新疆的灵魂。这里的人们生活自带光泽——他们热爱家园又追求梦想，延续传统又拥抱现代文明，还有多民族和谐共居造就出的独特“新疆味道”，让你在离开很久之后依然魂牵梦绕。

　　新疆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，是我最想描绘的。

　　童年

　　《天山脚下》的故事从4岁的哈萨克族儿童夏依布兰开始。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春季转场中单独骑上一匹骏马，4岁的夏依布兰几乎是自己教会了自己骑马。我们的镜头纪录下这一过程，包括马不听使唤，带着他狂奔时，坚硬的树枝在他的小脸上划出深深的口子；还有从马上掉下来，个子不如马高的夏依布兰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爬回马背。哈萨克人对马的亲近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。在那个童话般开满野生杏花的山谷里，勇敢的夏依布兰完美地诠释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与默契。

　　青年

　　第一次见到梁观松，我就觉得他的故事非拍不可。

　　梁观松是福建人，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到龟兹研究院工作。这是一个离红尘很远，离历史很近的地方，却有世界文明史上最珍贵的宝藏——克孜尔千佛洞。龟兹被认为是古代几大文明唯一的交汇处，自公元3世纪起开凿了大量佛教洞窟，比敦煌还早好几个世纪。梁观松的工作是在千佛洞临摹佛教壁画。我们找到他时正值夏季，在工作室临摹时要把窗户关上，电扇空调也不能开，还有大灯炙烤。整个房间有如桑拿房。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纸页上，混合在颜料里，让佛的形象加入了人的体温。

　　梁观松一直拒绝我们的拍摄，他觉得研究院里许多人付出比他更多。但在我看来，这个年轻人无疑是难得的典型。我最吃惊的是他的坚守，或者说他对寂寞的忍耐。女友在这里待不下去，要他离开，二人几度分合，让他痛苦不堪。但一开始工作，他又无比愉悦。在幽深的洞窟里，他看到的是一部部辉煌的文明大片，里面有武士降临，也有优雅的伎乐飞天。

　　中年

　　拍摄新疆绕不开喀什。它是中国最西端的大城，也是丝绸之路向西的最后一个中国重镇。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故事，能让我抛开地缘政治、国家战略讲讲普通人在这条国际通道上的命运起伏。直到我听说了麦合蒲来提与她日本丈夫的故事。

　　麦合蒲来提人到中年依旧保持着维吾尔族女性特有的魅力。二十多年前，日本人江上鹤也来到喀什，爱上了她，但她此前已经历了失败的婚姻。往日的伤痛，让她在这段跨国情缘面前踌躇不前。江上鹤也等了她很多年才有了今天的幸福。说到动情处，麦合蒲来提哭了。那一刻，我内心无比震动。不仅因为眼前这个女性迈向幸福的每一步都很艰辛，更因为她能向我这个陌生人如此敞开心扉。那一刻我意识到，在最深的情感面前，所谓的“文化差异”真的微不足道。

　　趁江上鹤也来喀什探亲，我们拍摄了他们的故事，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。到了这把年纪，他们依然在等待团聚。我为他们生命的韧性，为他们不曾泯灭对幸福的向往而感动。丝绸之路，贯通这条世界上最长道路的驱动力，不正是对明天的朴素向往吗？

　　老年

　　在天山南麓，风景如画的巴音布鲁克草原，我们拍摄了蒙古族老人闹日甫阿拉西与一匹老马的告别。这匹老马伴随这一家四代人走过近40年岁月。闹日甫阿拉西的孙子朗才小时候曾跌进山谷，是这匹马找到了他，用嘴叼起他的衣襟，把他安全带回家。现在这匹老马已走到生命尽头，无论如何熬不过这个冬天。按习俗，闹日甫阿拉西要把老马放生，让它在大自然中死去。当我们拍到闹日甫阿拉西一家与老马相别的一幕时，不仅闹日甫阿拉西流出了眼泪，连老马的眼角，都溢出了泪水。

　　这些感人肺腑的故事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，我们最终将其中的22个故事剪入了《天山脚下》。我的剧组同仁在这些平凡而伟大的生灵中也经历了一次洗历：他们在海拔负154米的吐鲁番盆地和海拔超过4000米的帕米尔高原之间穿梭，在凛冽的北疆严寒和恐怖的南疆毒热的轮番折磨之间奔走。在鄯善超过50摄氏度的高温下拍摄沙漠（地表温度已接近80度），摄影师孙强中暑呕吐后稍事休息继续坚守；在冬日的阿勒泰，连航拍器都不工作了，摄影助理陈明轩突患雪盲症，就医后依然坚持工作。为期一年半的实地拍摄中，全组没有一个人脱队！

　　新疆的魅力到底在哪里？我觉得在于它巨大的包容性。它不仅容纳了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的地貌形态，而且容纳了复杂多元的民族与文化。《天山脚下》的总制片人颜占领老师后来总结说：“在我们拍摄的日日夜夜，跟当地人相处的过程中，不由自主地会有这样的体验：民族身份不重要了，文化背景不重要了，那里便是故乡，处处是亲人。”

　　（作者：祝勇，系散文家、故宫博物院影视研究所所长，纪录片《天山脚下》总导演）

　　在线观赏《天山脚下》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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